赵海虹《月涌大江流》| 大国重器科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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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好!本周的主题是大国重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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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戳这了解:”中国太阳”在刘慈欣写成科幻之前就开始建造了、在黄河之源,看见超有未来感的中国制造)
旨在让优秀科幻作家走近国家工程和科技研发一线,亲历超有未来感的「大国重器」,想象由科技中国生发出的丰富未来。
本篇小说出自国家电网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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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简
介
月涌大江流
(全文约17000字,预计阅读时间42分钟)
1943年8月 重庆
炸弹落下来的时候,赵琮刚刚走上码头。
当刺耳的防空警报陡然在城市上空鸣响,沙坪坝沿江的台阶坎坎上,方才下船或等待登船的乘客、上岸采购的船工,还有挑着扁担、扛着大包行李的挑夫们,都像潮水一般向江岸上涌去。
即将降临的危险让空气变得浓稠起来,充满独特码头气息的江风,充满各种细腻而丰富的味道,蕴含着两岸的植物、江中水生动物的气息,和着淡淡的轮船机油味与码头上的杂物垃圾的腐味,这对他来说曾经是那样亲切的味道——家的味道,此时他却仿佛从中闻出了飞机机油的气息与炸弹的火药味。
他知道那只是幻觉,因为过分紧张勾起的记忆中的联觉。在他勘测川中公路和黔贵铁路的几年间,曾遭遇过多次这样的空袭。同事和老乡都曾在他眼前被炸死、炸伤。当时的惊恐与愤怒,让在他庆幸之余,又不禁为自己的平安无事而暗暗内疚,甚至,还有一种淡淡的羞耻。
或许正因为如此,当黑云般压过的机群一路飞过码头与城市的腹地,投下乌沉沉的黑鱼似的炸弹时,他在第一时间的惊吓之后,不再闪避,而是像望着宿敌一般,瞪大了眼睛,望着它们,纷纷坠下,钝声炸开。然后他眼前的世界遽然倾倒,他被炸弹的气流掀翻在地。
他从烟尘里坐起来,又一次死里逃生。他捡起蒙上了一层灰粒的黑框眼镜,用颤抖的手指翻起衣角擦拭镜片的时候,忽然意识到,和静与两个孩子就在这个被轰炸的城市里。
他猛然抬头,望向身后的城市,从那里腾起的烟尘判断轰炸的方位。“没有,一定没有……”他口中喃喃,伸手摸索了几下,抓住了自己常用的公文包,一把抱在胸前。这是他要送去交通局的宝贵资料。
他靠在高几级的台阶上,一手抓着包,一手在缝隙中爬满青苔的石坎上着力,手脚并用地支起身。在他脚下几十米处,嘉陵江原本波光粼粼的江面仍在轰炸的余波下震荡。许多爆开的炸弹已沉入江底,这沉淀过无数悠长历史的江底。勉强站直身的一刹那,他面对着眼前奔流不息的江水,忽然恍惚了一下。此时因为忧心家人,他已恨不得插翅飞到渝中的山坡坡上,到那个坐落在半山腰的大杂院里,去确认妻儿的安全。灵感却选在此刻初次降临,在他脑海中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记。
看到妻儿的那一瞬间,他长长松了一口气。和静背对着他,正在厨房的灶台上忙碌。六年前刚结婚的时候,她还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学生妹呢。然后战乱更迭,女儿娟子出生后,她带着孩子一路逃难,从安徽到贵州,又从贵州辗转到重庆,连儿子尼尼都是在逃难途中出生的。孩子的保姆因为丈夫生病回乡,几个月光景,她的家务已经操持得有模有样。
四岁的女儿娟子正跟在母亲身后,嚷着要吃的。他看见了娟子,孩子迟疑地推了推母亲。“阿妈……”
女儿没有认出他来。
这也不奇怪,上次离开家时,娟子还不到三岁,一晃一年多了,已经不记得他了。妻子依然没有回头,手中忙个不停,动作利索地把洗净的红苕削皮切块,口中说,“再等等,就好啦。”
里屋却响起了孩子的哭声。和静连忙放下手里削了一半的红苕,在围裙上擦了一把手上的水渍,口中说:“尼尼,妈妈来了……”她转身正要冲进屋,却正看到站在走道上的丈夫,愣了几秒钟,几乎和他同时叫出声来。
“和静!”
“孩子爸!”
妻子的脸瘦削多了。 “你回来啦!”她露出带着一分懵懂的笑容,像是劫后余生,云开雾散。她对女儿说:“娟子,认得吗?这是爸爸!”
娟子瞪着大眼睛,漆黑的眼珠滴溜溜直转,好像真的想起他来了。女儿闷声扑过来抱住了他的小腿,他忍不住摸摸她的头,忽然想起自己一身一手的灰土,又连忙缩了回来。
屋里孩子的哭声尖利起来。和静忙进屋去,哭声顿时停歇。
他带着娟子跟进屋,正在奶孩子的妻子一边把孩子搂在胸前,一边呜呜地哄着他,时不时抬头带点羞涩地望丈夫一眼,眼里几乎要开出花来。
“你们没事就好。”他想笑,却发现嘴角一直在颤抖。
“这次你能待多久?”她问。
“我这次回重庆是给交通部送材料,谁知刚到沙坪坝就遇上了轰炸,幸好没事。我不放心你们,先过来看一下,马上就走。”
妻子脸上的光彩一下子黯淡了。
“啊,不,我的意思是,今天先去交通部,等他们给我安排了新任务再离开,肯定可以在家里待几天的。”
妻子的脸又亮了起来,她微笑示意他,看看她怀里的娃娃。他看见那个头发稀疏,脸颊瘦瘦的奶娃娃,忽然鼻子一酸,忙别转头去,擦掉了滑过腮边的泪水。
他大学的专业是土木工程,毕业后先到陕西、后去安徽,都在水利处任职。但自从日军侵华战争开始,南京国民政府西迁,水利工作不如交通工作紧迫重要。他被派到交通部,辗转为川中公路、黔贵铁路做勘探、设计工作。抗战的这几年,他跟着勘探队辗转了不知多少处山高水深的西南腹地,随着日军步步逼近,层层封锁,开辟西南交通之路也日益重要,他虽然只是一个助理工程师和分队长,也明白共赴国难的道理。但他常年在外奔波,聚少离多,免不了一次次亏欠了家人。
“快去快回。晚上有红苕饼吃!”妻子装作没有看到他的失态,语气欢快地说。
1956年 12月 四川省达县地区
静静的江流随着夜色深沉,明星河不复是白昼中的模样,变成了一条深蓝色的河流,沉郁地流淌。
赵琮坐在河岸上,冬天的四川,天气中湿气沉沉的寒冷,让他禁不住哆嗦起来。这条河让他想起家门口那条更加宽阔的江流,想念在山城艰辛生活的妻子,与不断呱呱坠地、又雨后春笋般蹿起个头来的孩子们。
新中国成立已经七年多了,他作为技术人员被新政府接受,加入新成立的西南水利局,下派到四川达县地区水利水电局,转眼也有六年了。六年来他很少修探亲假,每次去重庆出差时,能回家停留一两天。
去年春夏连旱,59个乡33万人受灾,建水库的事成了火烧眉毛、必须完成的任务。今年八月专区成立水利科,他被指派为勘测队的队长。没想到春天忽然下起了冰雹,59个乡共吹倒了400多间瓦房,死了6个乡亲,伤了130多人,他也参与了救灾工作。更重要的是,越是闹灾,就越需要尽快恢复生产,而农业生产离不开水利。县里决定要尽快在明星河造一座总库容近两万立方米的示范水库,从勘测到设计都离不开他。他是真的没法走啊!
他怀里还揣着妻子的信,信里向他汇报了五个孩子的近况。是的,五个。他短暂的探亲总会为妻子留下更多的负担。虽然毛主席说“人多好办事”,生孩子也是给国家做贡献,但像他这样长期两地分居的家庭,一转身就把从生育到养育的所有问题都留给妻子了。他虽然也有为国家贡献的荣誉感,但同时暗觉羞惭,感到对不住和静。
妻子在信中期待地问起,他是否买好了归程的车票?她还喜滋滋地说,已经攒好了两斤上好的白面,等过春节时给他炸油条吃。“让你尝尝我的手艺,可比得上你老家的阿嬷。”
“我今年回不去了。”——这样的回信他写不下去啊。
深冬的寒夜,他一直坐在江边,不舍离去。仿佛在这里,可以感受到遥远的家人的气息。
忽地,暗夜的云层中透出明亮的光来,同时在江面上洒下一把粼粼闪烁的银屑。月移影动,不一会儿,整个皎洁的白玉盘破云而出,让整个河面都跳动着一层暗色的鳞光。而圆澄澄的水中之月与天上之月上下辉映,就如这条河上游的那条江,叫做明月江。
——千江有水千江月。
这同样的月光,是否也照在沙坪坝岸边的嘉陵江上?照在妻儿的床前?
还有,他曾度过饥渴求知岁月的大学,也傍着这样一条江。
钱塘江上的月光,嘉陵江上的月光,明月江上的月光。月光照耀着江流漫漫,无尽地流淌。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他激动得陡然站起身来。多年前曾经影影绰绰进入过他脑海的那个想法,忽然变得更清晰了。他知道这个想法太过奇特,还需要逾越难以解决的技术障碍,也许永远无法实现。但他相信科学一定会向前发展,到了那时,或许能够找到知音,将自己的想法化成现实。可那又是多么遥远的现实呢?
1965年 7月 四川省达县地区
他们刚到麻柳镇公社的时候,路就断了。
天上忽然刮起了大风,豆大的雨滴在瓦楞上噼啪作响,雨势越来越密集,眼见着到中午就变成了瓢泼大雨,明月江的河水猛涨。他当时正住在麻柳乡场河对岸的炮楼上,带着勘测队的两个同志,想坐船沿江北上,去两个月前刚建成,还在后期调试阶段的魏家洞水电站,看看新站运营的情况,为在建的碑庙公社雷鼓坑电站取取经。
没想这一下子就发了水涝,这是电站建成后遇见的头一次大考验,他心里一遍遍核算,自己在做工程设计时定下的汛期水位值和防洪库容够不够应付。
远望对岸,洪水已经摸过了河岸的土坡。镇上的平房被淹到了成人腰部那么高。
“啊,淹水了,淹水了,”他听见院子里看门的张大爷叫嚷起来。“赵工!赵工!县里来人了!”
一叶小舟从对岸疾驶过来,船头站着头戴草帽的老孙。他是在建的雷鼓坑水电站工程负责人。“赵工,这儿眼见是要发洪水了。”他和赵琮想到一块儿去了,都想看看魏家洞水库在这次洪涝中的表现;给新电站更多的参考。但他传达周县长的口信,要他们去魏家洞之前,先去大石桥的方位查看过水的情况。1952年9月大洪水的时候,因为石桥阻水严重,县上一度打算炸掉大石桥来加速泄洪。这次,上游已经修了水电站,情况和十几年比,是否能有些改善呢?
赵琮连忙戴了顶草帽,登上老孙的船,两人协力,时候划桨,时而撑篙,向大石桥方向划去。他们沿檀木乡越山绕溪,赶往下游的大石桥,一路上,他们被雨水淋得湿透,艰难地向前划。也许是觉得这段艰苦的路程太难打发,老孙居然和赵琮大声讨论起水电站的发电问题来。
“赵工,你说这前两年雨水这么少,今年这一下子又涝了,水电站的发电量不也是这年少、那年多的,一年年不一样,每个月也不一样。这么忽高忽低的,就没有办法吗?“
赵琮没想到会在此刻听到这样的问题。他仰头望着天空,那像被捅漏了一个大洞、呼啦哗啦直往下倒水的天幕,仿佛又一点点被补上了,雨点忽然稀疏了许多。“老孙,你的眼光还真远。”他抹了一把脸上挂的雨丝,吐出口中略带涩味的雨水。“不过魏家洞、雷鼓村这些电站都还太小了,就算加上最大的、正在设计的沙滩河水电站,设计的发电量都还是太少了。调峰的需要当然也有,为了系统安全嘛,发电忽多忽少还容易伤机子,但主要还是发电量不够的问题,枯水期老停电,还得靠火电来帮忙。过几年,等长江上的葛洲坝水电站造好了,甚至有一天,三峡水电站都建成了,这时候调峰的压力就大了。”
老孙的兴致也上来了:“外国好像有什么抽水蓄能电站?电多的时候用水泵把低处的水抽到高处去,缺电的时候再把上水库的水放下来发电,听说很好用唦?”
“你和我想到一起去了!1882年,在瑞士苏黎世,建成了世界上第一座抽水蓄能电站。总有一天,我们也能有这样的调节型电站。”脱口而出的豪言壮语让他愣了一下,在中国四川东北部的达县,东周时的巴国属地,“苏黎世”是一个遥远得像外星球的名字。但物理的距离并非最遥远的距离,二十年来,在他心中一直酝酿着一个惊人的想法。如果河流的力量能转化成电能,那么电能是否也可以使人类在另一条河流上自由地回溯、前行?而抽水蓄能电站的基本原理如果能与时间之河上特定质量物的回溯与前行相容,在遥远的未来,既能用时间旅行来蓄能,还能用时间旅行创造巨大的能量,这能实现吗?而时间之河,也许只是一种比喻,它真的存在吗?
他不知道该不该将这样脱出常规的设想告诉老孙,他其实非常想说,但这些年来,出于谨慎,他甚至从未将这个想法用笔记录下来,而是将它在大脑中反复盘点。今天,他忽然感到自己已经到了临界点。他实在忍不住想倾吐这个想法,如果不能对着另一个人说,至少,对着自己的工作笔记吧。
暴雨中的江面一片汪[防和谐]洋,白茫茫的水气中,他们隐约看到了一座大石桥。
石桥高约30米,跨度约35米,呈鸡蛋拱形,桥宽约5米,横跨在两岸的砂岩嘴上。这座桥是清朝咸丰年间所建。引桥较低,上下游的边沿都砌着可供行人歇坐的桥栏。此刻,洪水在桥上已经漫过两侧引桥处的桥面,低洼地带早已汪[防和谐]洋一片,只有桥心部分还没有没入水中。一个戴着草帽,穿着阴丹士林蓝布衣裤的女子正站在桥心,对着他们挥手。她的姿势仿佛特别雀跃,几乎都要跳起来了:“赵工!赵工!”
赵琮怀疑地四顾左右。这女子叫的必定是他了。但他并不认识她。
小船刚靠上桥头,那女子右脚跨上船,左脚轻快地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与右脚并立在船板上。她仰起头,欢欣鼓舞地说:“终于得救了!如果不是碰上你们,我还不知道会被困到什么时候呢!”
“你是哪家的堂客?”老孙问。“我们这周围少见你这样白面皮的女同志。”
来人捂住脸笑起来,“我从魏家洞来的嘞!”
她的口音很奇怪,一听就不是本地土生土长的人,有一点点像重庆话,却也只像了三分,但我和老孙也不是本地人,早年达县也有不少从外地派来工作的同志,有外地口音也正常。“想回去的时候,就赶上发大水了。”
“那你是还要回去?”老孙很热心。“我们正好要去那个方向,可以捎你一路。”
那女子笑着点点头,安静地坐在船头。她不时环顾四周,大概以前没有见过发大水,见到河面上顺流飘过的木盆、木椅和扑腾的家禽,眼中便露出兴奋的神色;但她马上想到了受灾家庭的损失,便又按灭了兴趣的火苗,只偶尔偷望一眼和老孙一起撑船的赵琮。
“同志,你叫什么名字?”赵琮避开她奇怪的目光,望向白茫茫的水面。“你怎么会认识我?”
“你带勘测队给电站踩点的时候,有几回路过我们村。赵工,你是这一带的名人,认识你的人当然比你认得的多。我叫贾姑,你就叫我小贾好了。”她说完又忍不住呵呵笑起来,好像有按捺不住的兴奋。但看她的摸样,又不像是没见过世面,把个工程师兼勘测队长就当成大人物的村妇。
从麻柳到魏家洞只有十里地,但在河上逆流而行要慢上许多,过了半响,小贾正了正额头上的草帽。雨虽然停了,她对阳光的避忌似乎比雨水更甚。她清了清嗓子,对赵工说,“赵工,换个手吧,不能一直让你们撑船啊!”
赵琮有点迟疑,他确实累了。他已经56周岁,力气不比年轻的时候。
“毛主席都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你可不能瞧不起我们!”贾姑见他犹豫,顺势一把抢了他手里的竹篙,很起劲地撑了起来。开头还有点不得要领,船头在水面转了小半圈,但不一会儿就上手了。
后半段他又和老孙换了一次手,终于在傍晚时分,远远望见了魏家洞水电站的工地。其实电站已经基本造好,正在后期调试,也幸亏如此,如果在围堰期遇上洪水,多少辛苦又要白费。
河上静悄悄的。大雨后,江流傍着桨声,蛙声与虫鸣像对歌一般有节奏地低唱。这些声音之外,忽然响起一阵“咕咕”声。贾姑不好意思地别转头,那肚子饿得直叫唤的人原来是她。
赵琮从随身带的军用书包里取出两块钵儿糕,这是今天一大早,他在县里永丰街上买的。他把油纸包的两块白色米糕分给贾姑和老孙。老孙坚决不肯要,贾姑盯着他原本包在最外层的一张报纸,说:“那张报也给我包一下可好?”
她虽然接了一块糕,却好像并没有要吃的意思,反而珍而重之地将它用油纸和报纸报上,然后放进她随身挂着的军用书包里。
那年头几乎人人都有一个这样的绿色军布包。
小船行到离魏家洞最近的村子,贾姑说她到了,便靠岸离船。河边,一片葱绿中缀着明黄的李子树,她就站在李子树下向他们挥手告别,目送他们的船渐行渐远。
1965年7月 四川省达县地区 魏家洞水电站 建筑指挥部
门外依稀有细碎的脚步声。赵琮放下笔,侧耳细听。他的听力大不如前了。门口真的来过人吗?或者只是他的幻听?他打开门。门口没有人,仔细朝四下里看看,门边却放着一小篮子鸡蛋。这又是哪位好心的老乡送来的呢?或者是一村的老乡凑出来的。这些年他踏遍了达县地区大大小小的村庄,早就见惯了这里百姓的淳朴与热情。他们亲切地叫他“赵工”,把他当成自己家人看待。但是现在年头,这样一份礼物太珍贵了。
他叹口气,摇摇头,弯腰提起那篮鸡蛋。怎么办?这是老乡们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却也是一份沉甸甸的心意。他正在为鸡蛋寻思一个合适的去处,耳中又捕捉到了轻轻的脚步声。
“老乡!”他以为是送鸡蛋的老乡又来了,一看却是几天前从麻柳乡同船过过大半程的贾姑。不知为何,她居然比上回见面时瘦了一圈。
贾姑还穿着同一套蓝布衣裤,戴着草帽。这次赵琮才看仔细些了, 这女子大约不到30岁,和他的大女儿娟子差不多年纪。这么一想,他忽然分了神,想起娟子大学毕业已经分配去了河南工作,她信里说春节就要带她同单位的对象回重庆见父母。信里还夹了一张小伙子的照片,看上去挺精神。
“这就是那有名的鸡蛋吧!”赵琮听到贾姑爽利的笑声,这才回过神来。他不明白她话里意思。这鸡蛋有名?“小贾同志,你怎么来了?”他问道。
“赵工,能进屋说话吗?”贾姑的口气有点严肃,和刚才那发笑的女子简直像两个人。
“请进。”他把她让进屋,拉开椅子请她坐。一边小心地用杂物把门卡住,留出一条缝。
贾姑的表情里有一种奇怪的警惕。她当然理解留门避嫌的礼节,但她好像在竖着耳朵捕捉周边的一切细微声音,仿佛她即将开口说的内容,是个天大的秘密。
她站在赵琮的桌前,双手拧在一起,表情变幻不定。好一会儿,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折成四方小块的报纸,交给赵琮。赵琮望着报头上的那个时间,倒吸了一口气,脑子里嗡嗡直响。他无法确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情况。
“我希望你相信我,”贾姑的声音很轻,但吐字清晰,“我来自21世纪的中国,和你一样,我也为中国的电力事业服务。我们的上一次见面,是‘溯江计划’的第17次试验,也是第一次成功的试验,为计划积累了重要的经验和宝贵的数据。之后我们又准备了三个月,进行第18次试验。你觉得和我们初次见面隔了三天,其实你见到的是3个月后的我。”
“溯江计划?”赵琮的声音微微颤抖。
“是的,所以你已经猜到我是怎么来到你的时空?”贾姑的声音也颤抖起来,她好像非常激动。
“如果将时间看作一条河流,时间机器逆流回溯需要巨大的能量,顺流返回原点则也应产生巨大的能量。在时间跨度相同的条件下,两者的能量比大约是4:3。”
贾姑一字不落地背出了赵琮几天前记在工作笔记中的这段奇想,她的面容光彩熠熠。
“这个假设不能完全算我的发明,是参考国外抽水蓄能电站的工作原理。”赵琮惊讶、迷惑,又有止不住的狂喜。“可是你怎么会背……”
“40年后,你的家人将你的笔记捐给了水电系统的资料馆。我是在参观文献时偶然发现了‘溯江计划’的原始构想,而它恰好为我的研究提供了一个崭新的方向。”贾姑激动地越说越大声,但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按下声线,“您……您相信我吗?”
赵琮不知道。说相信,那他未免过于头脑简单。
莫不是有记恨他的人偷看了自己的工作笔记,然后让贾姑来试探他?可他从未和任何人结仇,这女子同他也仅只一面之缘,用这种方式来套他的话实在说不通。摆在他眼前的这张报纸,印刷工艺显然比他同代的报纸远为先进,这个证据他无法视而不见。
在贾姑做自我介绍之前,当她一字不差地背出“溯江计划”最开头的两句话,他忽然有一种感觉,这是来自几十年后、一个光明时代的美妙声音。
“你,给我讲讲你那个时代的事吧。”他心头还有许许多多的疑惑,他也不可能就这样完全接受她的说辞。但他望着眼前这张纸质细腻、套色丰富、印刷字体格外清晰的时间证据,目光被左下角的一则图片新闻牢牢吸引住了:
《三峡大坝拦蓄洪水》——只在他梦想中出现过这样的情景:雄伟壮阔的灰色混凝土大坝横跨大江两岸,面对汹汹而来的长江1号洪水,正根据实时水情,逐步减小出库的流量,以减轻中下游地区的防洪压力。
他用颤抖的手摘下黑框眼镜,抹去毫无预兆就涌满了眼眶的泪水。他抬头望向贾姑,嘴唇蠕动。她像知道他要问什么似的,轻声答道:“混凝土重力坝,总长3035米,高185米,蓄水位175米,总库容393亿立方米,总装机容量2250万千瓦。”
这是沙滩河水库坝后电站设计装机容量的4万倍啊!
此时此刻,汹涌而来的狂喜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不,他再也没有怀疑贾姑的余地。
“在21世纪,因为火电会造成严重的空气污染,越来越多地被可再生能源取代。核能发电站和水电站之外,风能和太阳能发电站也越建越多,同水电一样,风能和太阳能发电量都不稳定。此外,如何大量蓄电仍然是技术难题。抽水蓄能电站越造越多……”贾姑开始向他详细介绍自己时代的能源工业。
“您知道,抽水蓄能电站的原理是,发电量多时,耗电将水抽到高处蓄能,按需要再通过放水来发电,相当于释放原先积蓄的电能,这个过程会产生25%的能耗差。因此在您的时代,抽水蓄能经济上并不划算,不过,用来调峰、调频和保护发电设备还是有必要的。到了21世纪,中国总体不再缺电,从经济上看,将非峰荷时的低价电能,转化成峰荷时间段的高价电能,产生的价差远比过程中消耗的25%的电能更划算,还能控制电力系统的电能质量。在各种蓄能调峰的机组中,抽水蓄能机组的经济效能是最好的。同时我们也在尽可能寻找其他蓄能的方法。
“这是我在电力系统的工作方向。所以偶然读到您的工作笔记时,我真的特别激动。”贾姑说到这里双眼泪光闪闪。
“可是,你们已经发明了用巨量电能推进的时间旅行器了吗?”赵琮知道这是个伪问题,尤其当他正面对着一位来自未来世界的鲜活人证,这样的问题更显得有点傻气。但这是‘溯江计划’的前提,正因为这个前提无法解决,他才一直怀疑自己的想法只是空中楼阁。
“嗯,我们的时间旅行器叫‘瞬息之舟’,如何用巨量的电能推动它穿越时间之河,是我们团队中的物理天才和机械大神们负责的部分。基地建在一个几十年来都与世隔绝的山洞里,空间位置距离这里并不太远,可以步行抵达。下次有机会我带您去看看。”贾姑点点头。“您写的原始构想虽然比较简单,但给了我们非常重要的灵感。比如您假设,由于瞬间抵达时空另一端的物体质量与它消耗或产生的能量成正比,在时间之河中运行溯江计划时,不管回溯时间之河需要多少电能,只要在顺流返回时间原点时,在瞬息之舟里增重三分之一的物品,比如砖头、石块、书本,就可以完全弥补能耗差。进而,在瞬息之舟的内部空间可以容纳的情况下,新带回的物体质量越大,产生的能量就越大,在补差之余,还可以产生巨大的多余能量,相当于额外发电。因此,‘溯江计划’未来也能造就一种全新的发电方式。”
说到这里,她出声来,“您知道吗,上次试验中您送我的钵儿糕和报纸,被我当成试验成功的证物带回去时,还产生了很大的电能,比您设计的魏家洞水电站的年发电量还要多。”
赵琮再也坐不住了。他掉头快步走到窗前,推窗望着静静流淌的河水。空气中浸润着青草的气息和附近的庄稼的气味。他听到大闸的水响和支渠里温柔的流水声。不知何时,已入夜了,月光照在河岸上,斑驳的树影里,透出水面折射的碎光。河水汇入江流,江流汇入海洋。
“寄蚍蜉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贾姑轻轻诵出他记在笔记中的苏轼的诗句。那是他少时背诵过的《前赤壁赋》中的句子。
1972年冬 四川省达县地区沙滩河水库工程建设指挥部
有人轻轻地敲门。赵琮放下手里的航测图,蹂躏肉肉僵硬的脖子,挺直了背脊。他感叹自己老了。原本早已深深印在他脑海中的这110张达县地形航测图,居然也需要经常调看实物才能确定细节。不过一旦展开图片,丘陵与沟壑立刻化成他多年来用自己的双脚跋涉过得全地区11个县、市、区的山山水水。
一开门,又是贾姑,穿着同一身蓝布衣裤,冲着他笑呢。“赵工,我又来了。”
也许是她对这个时代的衣着没有把握吧,生怕穿错衣服会招人注意,每次都是这同一身穿着。
赵琮眨了眨眼,他已经习惯了贾姑总是突然出现。这几年间,她反复出现了许多回。上一次,她还带他去看了山洞深处那个卵形的时间机器。“瞬息之舟”高2.2米,直径仅105厘米,内壁布满蛛网般复杂的电路。机器中心放置着一张带精密称量功能的座椅,仅能坐一位成年人。称量单位能精准到10皮克,也即十万分之一微克。通过一次又一次实验,溯江计划中,质量物在回溯时所需要的电能与折返时产生的电能比例已经越来越精准。
“你眼里看到的只是这个巨蛋。”那日贾姑绕到巨蛋背后,指着两处浅浅的圆形坑槽对他说,“但在我出发的时空,它却连通着输电管道和变电站。蛋的空间位置从未改变,未来时空里它完善的周边设施,在你的时空里是不存在的。”而那时的赵琮抬头四顾,纵情想象这个潮湿阴暗的洞穴,如何在几十年后变成一个光洁、明亮的蓄电实验室。他真希望自己能去看一看啊。
“赵工!”
“啊!”他发现自己又走神了。他正在指挥部的办公室里。窗外,寒风呼啸,已经入冬了,四川的山区又湿又冷。贾姑的身子也有些瑟缩。赵琮连忙端起热水瓶,走到屋角,给铜制的电热杯倒上热水、插上电,又回到窗台的小篮子里取了一个鸡蛋,等待杯子里水烧开时,“咯”地将生鸡蛋打进开水中。他再去拿来自己常用的绿色塑料壳保温杯,用水瓶里的热水清洗了一遍,泼掉残水,将烧开的水鸡蛋倒进杯中。他的目光四处寻找,又找来装白糖的小瓷瓶,急急舀出了两大勺白糖,加进去,就成了糖水鸡蛋。
他找出一只大号不锈钢勺子,和杯子一起推到桌边贾姑那一头,“天冷,吃点暖暖。”
贾姑望着老人为她做吃食,一直默不作声。此时垂下头,轻轻吹散杯中的热气,用勺子先舀起一点糖水来尝。
“其实看到你,就会想起我的女儿和家人。”赵琮叹了口气。
“今年你又不能回家了吗?”贾姑的声音有点急,她是在为他抱屈吧。50年代和他一起从四川省水利局下派的同事们,前几年大都已经回重庆了。但他依然留了下来。地方上不愿意他走,淳朴的老乡们用各种方法来挽留他。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今年大概可以吧。”他的语气也不确定。他想起了那座江畔的山城。盘盘绕绕的坡坡坎坎,通向那许多人家合住的院子和两层小楼。院里总是人生嘈杂,充满了烟火气。一年年越来越瘦削的和静被生活的重担压驼了背脊,脸上也日渐没有了表情。除了娟子和尼尼,在重庆出生的孩子们与他总是生分些,和他的话也越来越少。就在他外派达县的二十多年里,他们一个个或参军、或下乡、或工作,走马灯似的。就连最小的老八都当兵去了。他盼着回家,但心底深处又有点害怕回家了,怕和家人无话可说。对了,前些日子娟子写信说,春节探亲的时候要把娃带来。娟子呀,娟子都有儿子了。想到这儿,他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赵工,没有因为我的试验影响你回家吧?”贾姑瓮声瓮气地问。
“不,真没有过。实在是地方上走不开。你看,沙滩河这个水电站是1965年就踩的点,后来一直拖着,今年总算要开工了,隔了那么久,又得重新勘察设计。”
贾姑叹了口气:“明星、乌木滩、石鼓、沙滩河……这么多水库、电站,从勘测、设计,到施工,您都要管。20年了,您的家到底在哪儿呢?多回去看看吧,重庆才是您的家啊!”贾姑一直在望着他。这时她柔声说:“我要和您道个别。达县这个点,我们积累的数据已经足够了。这里并不适合‘溯江计划’的长期运行。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来达县看您了。”
赵琮愣了一下。虽然失落,他其实早已料到了。他甚至曾反复推想,为什么贾姑的团队会在缺少特大发电站或电厂的达县地区做初期试验——这在电力的运输上会造成太多额外的麻烦。
“您也许猜到了,为什么我要来达县。一来因为您的工作笔记能给我提供详细的指引,让我在不同时间都能比较方便地找到您。二来,您是计划的最初设计者,和您直接沟通比较容易取得您的信任。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特殊环境里,因为您笔记中的详细背景材料和您的信任,我才不会被当成间谍或者反革命分子举报。当然,更重要的是,我和我的同事,都希望能在试验中得到您的指引。她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古怪,好像要努力咽下“嘶嘶”的气声。“就算是我们想向一位可敬的前辈致敬吧,谢谢您!”
赵琮揉了揉花白的头发,面对这样感情冲动的场面略感尴尬。他早已想到过贾姑说的每一条理由,但听到未来的电力人从时间的河流逆流而上,特意来对他说谢谢,他依然有些手足无措。
“我们还会见面的!”贾姑的脸涨得通红。好像再忍耐一刻,就会哭出来了。她“呼”地站起身来,拉开虚掩的门,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哎——”赵琮心里多少有些失落,他捧起保温杯,又黯然放下,“吃了糖水蛋再走啊……”
1984年5月 重庆
赵琮又走神了。
他记不得这是自己第几次认不到回家的路了。他站在马路牙子上,回身望一眼背后的滚滚江流,感到一阵昏眩。他用力跺着手中的拐杖,仿佛那清脆的“笃笃”声能驱散他眼前的迷雾。
不,他的脑子没坏。他只是时常头晕,看不清楚东西。但只要熬过一阵子,又能变回那个原来的自己。可是,前次在工人文化宫,他居然晕倒在地,失去了意识。他带出门的两个小娃娃,三岁的萌萌守在他身边直哭,五岁的红红一路跑回两路口家里去求救。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那居然是两年前了吗?
“笃笃、笃笃。”他清醒些了,头没有那么重了,眼前的迷雾也散了些。
我该回去了,眼前就是通向两路口的大道。上坡路,小心走,穿过马路就不远了,从小百货店穿进去。顺便买点黑芝麻糖吧,红红喜欢吃。
付了钱,沿着青石台阶一路走,下坡又上坡。到半山腰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来,红红已经走了,一年多前被大儿子接走,送到她妈妈那里去了。方才买糖时得的那一点欢喜忽然落了空,他就在这半山腰上定住了似的,走不动了。
四年前,他终于退休,彻底离开达县回重庆时,已满71岁。他想念这个地方,更害怕这个地方。妻子老了,孩子们大了。他害怕已经没有人需要他了,直到他看到这个怯生生的小丫头红红。她是尼尼的女儿,父亲在武汉当兵,母亲刚生下她,就赶上恢复高考,考上了浙江的大学。于是孩子刚满三个月就被送到重庆来,在奶奶、姑姑、叔叔、婶婶们的大家庭中悄无声息地长大。她从小喝牛奶,听说食量很大,所以长得有点胖,表情有点木讷。她也不爱说话,不如三儿子的小娃萌萌那么活泼。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却让他的心活泛起来了。他觉出她的孤独来,格外怜惜她。她感到了他的爱惜,就总是粘着他,把他当成自己的保护伞了。
记得有一回,红红就坐在这个台阶上大哭呢。那是他带她和萌萌上街,给她买了冰棍。她欢喜得不得了,倒还记得给堂弟吃了一口。他看萌萌也馋了,心里怪自己偏心,便给孙子也买了一根。红红吃完了自己手里的冰棍,见堂弟手里还有大半根,越看越气不过,闹着要再买一根吃。他不依,觉得没有道理。她便又哭又闹。
他硬下心肠,拖着他们回家。就是走到这个台阶的时候,红红坐到地上哇哇大哭,5岁的孩子哭成那个样子,好不丢人。他生气了,带着萌萌径直回家去了。
红红在这里哭了好久呢?想到这里他心里忽然发酸了。好想能马上再给她买根冰棍。可是,可是,如果时间倒流,一切重演,他还是会让她在这里哭到泄气,然后乖乖地自己回家吧?溺子如杀子。不能因为爱她,反而害了她。
如果时间倒流。
而时间确实可以倒流。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溯江计划。贾姑的现身像梦境一样遥远,越来越没有真实感了。他一边这样回想,一边竟已走进了小院。邻居张妈一见他便说:“赵工,有人找——”
一位精神的小伙子身姿挺拔地站在一边,执手等待,他身上有种和周边环境格格不入的气质。
赵琮定住了。他忽然明白,这位客人来自未来。
“您就是赵琮先生吧,单位派我来接您,去参加一个电力系统的活动。”客人扬声道,然后他凑到赵琮耳边轻声说:“贾姑向您问好。”
21世纪上半期的某一天 重庆
我们都在等待。等待“瞬息之舟”的闪烁停止,等待巨量的电流顺着时光之河,随着椭圆形的时间机器,瞬间抵达我们时代的河岸。然后,长圆形的舱门打开了,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中央,脸上带着做梦一般的表情。
我们一起鼓掌,用热烈的掌声欢迎这位赋予“溯江计划”最初灵感的前辈。
老人看到我了,我就站在人群的正前方。他嘴唇蠕动,终于叫出声来:“小贾同志!”
我心里痒痒的,像有几只猫爪在挠。我想哭,脸上却做出咧着嘴、几乎露出牙龈的夸张笑容来。
“欢迎来到21世纪。”我伸手去搀他,扶着他从“瞬息之舟”中跨步而出,又伸手取出他的拐杖。
他的双腿微微发颤,半个身子靠在我的手臂上,看他的表情,还没有接受这个事实:他已经抵达遥远的未来。“接我的那位小李同志……?”他问。
“没事,等您回去再把他换回来就行。”
我示意同事们用来调节重量的精密金属块取出来。从20世纪80年代起,重庆基地就备下了许多质量不等的金属块,方便质量的增减。这次小李留在基地,由老人替换他,被送到21世纪基地时,在两人的体重差之外,还增加了几部小李在当地购买的大辞典增重,并以金属块来微调回程承载的总质量。如此一来,多余的质量不但弥补了“抽水蓄能”原理的25%电损,还创造了能点亮整个重庆的巨大电能。
“对不起,这次我不能去接您。”我想对他解释。
“我懂,接我的人必须留在1984年,也就没法子在这边给我做导游了。”老人的思路很清晰,他应该已经逐渐适应了。
“其实还有一个缘故。您最早在工作笔记里也假设过,独立生命体的‘不共存原则’。所以昨日之我和今日之我不能共存于同一时间。1984年我已经出生,成年的我无法进入那个时空。小李1986年才出生,他可以承担这个任务。”
老人的脸上掠过一丝怅然。
啊是,聪明如他,当然立刻想到,他现在所在的时空是他已然作古的未来,否则他亦无法抵达。知道“此时此刻,我已经死了”应当是一种古怪的感受。“那和静她……”
“她也不在了。”我看着他难过的表情,鼻子有点酸。我努力用兴致勃勃的语气说:“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会带您好好看看新世界,看看新时代的中国。”
“要一个月吗?”他的表情又喜又忧。但又立刻释然了。
“您可能已经想到了,我们可以把您的回程时间点订在出发的同一天下午。所以对您家人和小李来说,您只是离开了几个小时而已。”
老人笑了。他的嘴角却微微地向下弯。他心里在挂念什么。
“来,让我先带您去看新重庆。”我的语调不由自主变得那么柔和,柔和得要流淌起来。
无人驾驶汽车在重庆高低错落的楼群中穿行。这个城市早已不复是30年前的样子。我久远记忆中的那个山城,是在山与山夹缝中的道路,是长满青苔的石阶,是依山拔起、墙上爬满葱绿蔓生植物的旧楼,是朝天门低回的江轮汽笛与带着丰富气息的湿润江风。
老人坐姿拘谨,两手放在膝盖上,随身的挎包挂在右腰上,目光一直望向窗外,露出做梦般的表情。是啊,他一定为眼前的城市惊奇,川流不息的车辆,拔地而起的摩天楼,穿楼而过的轻轨,层层叠叠、密密实实的高架路网,跨江横渡的斜拉索大桥。只有看到半空中悠悠掠过的索道车时,他才“啊”了一声,如梦初醒,指着那个正飞快远去的车厢:“那是长江索道的车吧?”
“是,它还在。”
“我带红红去乘过索道,把她怕惨了。”他怀念地叹了一口气。
“是,我记得,我老是忍不住要往江里看,害怕一车人会直接掉进江心的黄汤里。”我脱口接了上去。
然后我们都愣住了。
其实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等待能表明身份的最好时机。但越是犹豫,开口便越难。我要如何解释,为什么一次又一次的回溯之旅中,从未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而那个身份,也许能纾解他远离家人的寂寞与情感的困苦。我却因为自私,没有这样做。
车里忽然静得怕人,车外,是嘈杂的市声。
汽车开过黄花园大桥,这座桥也是新的。他默默望了一眼这座1999年竣工的新桥,目光中仿佛沉淀了往日的尘埃,好像已经发现,家就要到了。
车在两路口浓荫掩映的路边停下,我扶老人下车,走到原先入口的百货店旧址。他一片茫然地望着身前高高的围墙,墙上嵌着四个金色的大字“重庆中心”,下面还有用金属条拼成的摩天大楼标示。
我搀他走上路边的人行立交桥,走到桥上才能看到围墙后的景象。那是一个路后方的巨坑。周围高低错落的楼房和残存的半面山坡之间,嵌着一个目测直径大约两三百米的半圆形大坑,赭红色的土地裸露在那儿,坑边还摆放着大捆黑色长条钢筋和成圈钢丝,摞排得整整齐齐。
“就这样看,好像也不是很大,再过两年,这里会竖起一个大型城市综合体,五座超高层塔楼,最高的一栋388米。”我轻声说,“谁能想到,眼前的这个坑里曾装过多少户人家,还有菜场、商场、幼儿园、小学;装着我的童年,您的晚年,千百个人的青春岁月。”
老人抬头望向我,额头的皱纹舒展了一些:“你是红红?”
“是我,爷爷,真的是我。”我鼓起勇气说,“请您原谅我,没有早点告诉您。”
爷爷不说话,他垂下头,不停用拐杖扣击脚下的水泥桥面,“笃笃,笃笃。”
“我不希望倒因为果。如果那时候告诉您我的真实身份,几年后您回重庆看到幼时的我,再对我好,事情就不一样了。”
——我回想起在这个巨大的坑洞里度过的悠远日子。忙碌的大家庭,奶奶镇日里为了全家的一日三餐茹苦含辛;姑姑在工作之余会教我识字;叔叔婶婶们各自为生计奔忙。我没有上过幼儿园。每天在院子里,坡坡上,和小朋友们玩耍,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围着一口装着泥水的破锅,做过家家的游戏。我只能听大孩子安排,领取一个路人甲的角色。对他们来说,我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路人甲,被他们叫做“赵胖子”的迟钝小孩。
探亲的父母每年会出现,爸爸和妈妈,陌生又新鲜的名词。他们那么努力地要对我好,但那时的我看着他们,像是特殊的家人,突如其来的亲热还没有习惯,他们就又远走了。再后来,又有了堂弟萌萌,我也终于有了小跟班。但弟弟有父母在身边,和我不一样。幼时的我心里很明白。
今天看起来,那只是一个普通的留守儿童的故事。我并不是个乖小孩,而是一个偶尔撒谎、哭闹,更多时候怯懦、畏缩,经常从调料罐里偷白糖吃的胖丫头。直到您来了。
家里突然多了一个脾气很倔的怪老头,住进了大家特意清理出来的小单间。房间里的书桌上齐齐地垒了许多本土黄色的《工作笔记》,放着您不离身的绿色暖水杯。您像是突然掉进了这个世界里,家里的事什么都插不上手。而奶奶是埋在厨房里的一个忙碌的背影,总是在默默地做家务。您年轻的孩子们相互非常亲善,但都和您说不上话。您离开这里的现实太久了,每当你提出任何建议,他们总是摇头叹气,“爸爸哎——”
我已经记不得第一次见到您时的样子,也不知您是何时开始关心我,喜欢我。但慢慢的,我知道这个家里有一张专属于我的笑脸,每次你发脾气的时候,叔叔姑姑就把我领过去,一见到我,您清癯的脸上严肃的表情便化开了,每一条纹路都那么温柔。
回望在山城度过的五年稚幼的时光,我的留守岁月之所以没有留下遗憾的情感黑洞,是因为您。是您填满了我心里的洞。也许这样讲对奶奶和姑姑不公平,她们负责养我,而您负责爱我。
所以,请您原谅我吧。那么多次我去达县探望您,都没有告诉您我的身份。我真的不愿改变这份难得的记忆。我希望幼年得到的珍贵情感没有掺杂任何其他的原因。
站在立交桥上,站在那个巨大的、吞食了我童年岁月的坑洞旁,我向爷爷讲述自己离开他以后的日子。我如何受他的影响,投身电力事业,又如何在开发新型蓄能方式的困境中,因为翻阅他的笔记,读到了“溯江计划”这样独特的灵感。
其实,在现代物理学中,找不到时间流动的概念。物理学家认为,时间流逝是一种错觉,而我们对时间的感受也许只是热力学或量子力学的过程,时间的‘上下游’也不可能存在重力势能。所以刚读到这个构想时,我觉得那很美,却不可能实现。但偶然中,我听说高能物理所的科学家在试验用巨量电流推动“瞬息之舟”回溯历史的方法。那么时间旅行,至少回到过去的旅行,也是有可能实现的了?
我不无忐忑地去找物理所的科研团队,询问是否有可能试验“溯江计划”的构想。
他们本就是最狂野的科学家,做了各种千奇百怪的计划,但所有的计划中,预设回溯历史或返回原点耗费的能量是一样的。溯江计划立足于——时光旅行中,从过去回到原点不但不需要耗能,反而可以产生能量,这样的假设违反了常识。但是倘使能成功,确实是个非常诱人的预期。“谁知道?也许我们都错了呢?”物理所的首席科学家这样说道。他是位有名的不怕试错的科研狂人。
第一次试验失败了,但有迹象表明,回返之旅真的有可能产生能量。我们受到了巨大的鼓舞。共同申请了新型蓄能技术的研发课题,一次次尝试,直到第17次试验时,我在大水泛滥的日子抵达了1956年的达县。自那以后,我们又积累了多次成功的经验。于是,“瞬息之舟”载着人类,在时间的河流中回溯、再归来,就成为存储巨量电能,按需释放、同时创造新电能的方式,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源自于爷爷的一段飞来奇想。
爷爷静静听我讲完,他抬起头,露出我熟悉的慈祥表情。他虽然在微笑,脸上的皮肤却在微微抖动,黑色眼框后的双眼通红通红。
“这下就说得通了。”他说,“我一直觉得奇怪,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就算《工作笔记》捐成了资料,也不会有人特意来读的。”
“原来是你。”他紧紧抿住嘴唇。吞进了一声呜咽。“你出息了,我很高兴。”
我实在忍不住了,伸手搂住他瘦削的肩膀:“爷爷,我一直盼着这一天。让我带您去看看新重庆,看看两江交汇处的游轮夜景,看看新修的洪崖洞。真的好安逸。我还要带您去苏州,看长江底部的江底隧道,苏通特高压GIL综合管廊(*气体绝缘金属封闭输电线路)。知道吗,我就是在那里参观的时候,想到头顶上奔流不息的滔滔江水,才想到了您,想到了您奉献了大半生的水电事业。然后我从头到尾,读了您的工作笔记。长江是一切的起点,但绝不是终点。知道吗?就在重庆云阳,已经发现了白垩纪时代新种属的恐龙骨架,也许有一天,瞬息之舟可以抵达那个时代,让我们亲眼见证那些恐龙的真实生活,然后,从一亿多年前带回的更多质量,又能产生强大的能量,能点亮整个星球的能量!”
爷爷握紧我的手,我感到他薄薄的皮肤下粗大的骨节。他的手很凉,我的手很热。他抬头望着晴朗的天空,一架银色的飞机正从那里穿云而出。他忽然肩头一缩,像有点害怕似的,目光中混杂着恐惧与愤怒。我扶稳他,问:“您怎么了?”
“不,没什么。”他回过神来,松了口气,挺直腰背,抹去眼角闪亮的泪痕。“我是高兴,我是太高兴了!”
(全文完)
后记
本文虽然采用了科幻小说的体裁,但也许只能算科学童话。因为越来越多的物理学家认为,“时间旅行”的基础——时光的流逝,只是一种错觉。而现有的物理学中,并不存在时间流动的概念,更不用说“河流一般存在着上下游(过去/现在)势能差的时间了。当然,如果按照爱因斯坦的双生子佯谬,依然有探访未来的可能,但是回到过去仍困难重重。用一种科幻作者常用的托辞:也许这里讲述的,是另一个平行世界中的故事吧。在那个世界里,时间可以像河流一样被回溯,回溯时还能积累巨大的势能,让返回原点时产生能量;在那个世界里,我们能回到过去,见到挚爱的亲人,弥补人生的遗憾。
感谢大刘和李淼老师给小说的鼓励和意见。此外,李淼老师建议,小说中以回返历史来产生能量的方法也有一种特殊的可能性:如果存在“负能量”,利用能量守恒回到过去,则负能量在时光机内,外界就能多出正能量。受本人能力所限,无法以此展开故事,期待未来有更了解物理学的作者能够完成这样精彩的设计。
最后,在创作阶段,我收集、利用了不少上世纪以来的水利、人文资料,如《达县水务志》、《抽水蓄能电站运行与管理》,故事主角的人生轨迹也尽量贴近真实原型。为避免剧透效果,此句置于文后:
谨以本文献给我的爷爷赵璞(1909-1985)。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自古以来,时间的流动就与水的流动联系在一起,当时间旅行成为科幻中一个类型主题时,水电的元素也必然能在其中发挥作用。赵海虹以娴熟的文笔掌控着从过去到未来的时间流,中国水电的历史,中国水电工作人员的生活情感和家国情怀,在这个跨越过去未来的时间故事中,被以一种美妙的方式呈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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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来源 | 国家电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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